孙连成手指在拆迁文件边缘轻轻摩挲,眉头拧成一道浅沟。
合法的流程卡在了大风厂工人的集体抗议上,就像精密齿轮里卡进了一颗沙砾,动不得,也拔不干脆。
他侧头看向身旁的祁同伟,声音压得偏低道
“同伟,这事你怎么看?按规矩走没问题,但闹大了,上面又要追问维稳。”
祁同伟刚要开口,手指还停在文件上标注的“产权明晰”字样,身后突然炸响一声怒喝,震得空气都发颤道
“都给我住手!谁给你们的权利私自拆除大风厂的?”
两人同时回头,就见一名年轻工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位老人,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怒火,正是陈岩石。
孙连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,祁同伟却僵在原地,指关节的力道骤然收紧,纸张边缘被捏出几道白痕。
那些被他刻意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,此刻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上来。
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陈家受的刁难,想起陈岩石那些恶毒的话语,如果说祁同伟最痛恨的人是谁?
那么陈岩石,当之无愧。
梁群峰当年打压过他,但人家最起码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出手,明目张胆的以权谋私。
可陈岩石这个老家伙,为了儿子的前程,却是连自己亲闺女都算计,打着为民做主的号,心底里却瞧不起农民。
其更是自诩公平正直,那么赵立春在汉东一手遮天的二十多年里,他陈岩石装聋作哑,如今却跳出来为大风厂“发声”
——在祁同伟眼里,这哪里是为工人,分明是踩着别人刷存在感。
“癞蛤蟆爬脚面,不咬人膈应人。”
祁同伟在心里冷笑一声,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是眼底的寒意深了几分。
陈岩石没理会祁同伟的目光,先是扫了眼孙连成,目光在他手里的文件上顿了顿,随即转向祁同伟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,陈岩石的眼神骤然一凛,心里咯噔一下。
(是这小子!我就知道,他不是个好的,这事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!
“谁让你们私自拆除的?”
陈岩石往前迈了一步,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道
“这大风厂是我当初主持改革的,厂里的工人个个都有股份!你们现在就滚蛋,这事我会直接跟高玉良说!”
他刻意加重了“高玉良”三个字,目光死死盯着祁同伟,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心虚来。
祁同伟终于缓过神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,伸手将文件合上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道
“陈老,拆不拆,不是您一句话的事。手续齐全,程序合法,就算是高书记来,也得讲规矩。”
陈岩石被祁同伟这话噎得胸口发闷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这些年在汉东,上到省委领导,下到部门干部,谁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喊一声
“陈老”?
可眼前这祁同伟,不过是个公安局长,居然敢当众驳他的面子,还拿“规矩”压人!
(该死的东西!当了个局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,敢这么跟我说话!等我找玉良好好说道说道,非得让他把你这位置给撸了不可!
“你……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!”
陈岩石手指着祁同伟,话到嘴边却气得发颤,后半句狠话卡在喉咙里,脸色涨得通红。
孙连成在一旁看得着急,他太清楚陈岩石的难缠了
——这位老干部不仅跟高玉良交情匪浅,在省里更是有一群老同事撑腰,真闹僵了,祁同伟讨不到好。
他连忙抢步上前,一把扶住陈岩石的胳膊,语气满是恭敬道
“哎呦,陈老,您怎么亲自过来了?这里又是机器又是工人的,乱得很,您要是有半点闪失,我们可怎么向上面交待啊!”
说着,他又转头看向围在一旁的大风厂工人,故意提高了声音道
“你们也是,陈老年纪这么大了,这事跟他老人家没关系,怎么能让他来掺和?要是陈老出点事,你们担待得起吗?”
“小孙,你别拦我!”
陈岩石一把甩开孙连成的手,脊背挺得更直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执拗,道
“今天这事我管定了!你们现在就把人撤了,把机器挪走,不然我就坐在这,看你们谁敢动一砖一瓦!”
祁同伟看着陈岩石站在原地慷慨激昂的模样,只觉得胃里一阵发腻
——那副假模假样为“人民”发言的姿态,在他眼里不过是精心编排的表演。
他懒得再搭腔,转身走到孙连成面前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道
“孙区长,今天的事先暂缓,我让两边的人都散了。你按程序把情况上报,等上面定了方案再行动。”
“行,同伟,就按你说的办,我回去就整理材料汇报。”
祁同伟没再多说,抬眼看向对峙的人群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公安局长的威严道
“都给我散了!这事孙区长会向领导反映,后续听通知就行。手里的家伙全放下,该干嘛干嘛去!谁要是敢再生事,直接抓起来!听到没有?”
话音落下,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顿时松了劲。
拆迁队的人先往后退,有胆小的赶紧把手里的撬棍、铁锤藏到身后。
大风厂的工人也没了之前的冲劲,互相递着眼色往后挪。
陈岩石看着祁同伟发号施令的样子,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。
——(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了?
他刚要上前理论,就见几名民警快步走了过来,开始有序驱离现场人群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山水集团的人和拆迁队见民警介入,知道今天算是白来了,干脆利落地带走器械撤了场。
大风厂的工人见危机解除,也松了口气,拎着钢管、铁锹三三两两地往厂里走。
祁同伟的目光落在人群后的郑西坡身上,快步走过去,语气严肃道
“你就是工会主席郑西坡吧?你赶紧联系蔡成功,让他过来把事情说清楚。山水集团的安置费早就打给他了,他要是一直躲着不露面,你们再闹也没用。”
——(安置费?这该死蔡成功半个字都没跟我提过。
旁边几个工人也听见了,脸色顿时变得复杂,窃窃私语声传了过来。
“妈的,蔡成功该不会是拿了钱跑路了吧?”
“狗娘养的!这厂子有我们的股份,想吞了去?做梦!”
“他们要是再敢来,就把油库那二十吨汽油抬出来,跟他们鱼死网破!”
“二十吨汽油?”
祁同伟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,心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一个服装厂,怎么会囤积这么多汽油?
这要是出了意外引发爆炸,别说他这个公安局长要担责,就连高老师,恐怕都得引咎辞职!
他盯着郑西坡,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询问道
“听说你们厂里有个汽油库?存放在哪?有没有备案?”
郑西坡被祁同伟突然抛来的问题,问得一怔,有些慌了神,眼神闪躲道
“这个……是、是有一个油库……”
话没说完,声音就弱了下去。
“这事我知道!”
陈岩石往前站了半步,直接接过话头,语气带着几分护短的强硬道
“当初厂子改制时就建了这个油库,专门给厂里的运输车辆加油用的。
怎么,祁大局长,查完拆迁又查油库,莫不是想借着这个由头,再找工人兄弟的麻烦?”
他眼底闪过一丝鄙夷,心里早已把祁同伟的心思猜了个透。
(哼,真是个小人,拿油库做文章,我倒要看看,你还能说出什么一二三来!
——陈岩石这老东西,真是事事都要插一脚。
他没理会陈岩石的嘲讽,目光重新落回郑西坡身上,语气更沉了些道
“油库里现在有多少汽油?”
郑西坡见陈岩石在场给自己撑着腰,深吸一口气,终于实话实说道
“目、目前油库里还存放了二十吨汽油!”
“二十吨”
三个字一出口,祁同伟的心彻底沉了。
他没再跟众人纠缠,转身快步走到一旁,手指飞快拨通了高玉良的电话。
电话接通后,他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山水集团与大风厂的对峙情况,最后特意加重语气道
“老师,大风厂油库里存了二十吨汽油,我担心这是个极大的安全隐患,您看该怎么处理?”
电话那头的高玉良听完,也瞬间变了脸色。
赵瑞龙搅和在里面,大风厂的事本就难办,现在又冒出二十吨汽油
——一个服装厂,要这么多汽油做什么?
哪家正经厂子会囤积这么多易燃易爆品!
“立即清空!绝不能留下任何安全隐患,这事拖不得。”
挂了电话,祁同伟立刻联系了附近的加油站,让对方马上派油罐车过来。
安排妥当后,他转身走回人群,声音掷地有声道
“油库里的二十吨汽油存在重大安全隐患,我已经联系了油站,待会就派车来拉走。至于费用,会按平价回收,到时候你们配合一下。”
“什么?都拉走?那我们以后用什么?”
人群里立刻炸了锅,一个工人攥着钢管喊了起来。
“不可以!这是我们厂的油,凭什么你说拉走就拉走!”
“不行,我们不同意!”
质疑声此起彼伏,工人们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。
陈岩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祁同伟的鼻子骂道
“谁给你的权利?这是大风厂的油,你说拉走就拉走?祁同伟,你怎么变成这样了!亏我还以为你多少有些转变,没想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,根本不是个好东西!”
他胸口剧烈起伏,心里只剩滔天的怒火。
(畜生!畜生啊!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,借着安全的由头,断工人的后路!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