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子腾命婆子搀着魂不守舍、面颊红肿的王夫人正要离去,眼风扫过角落,
这才瞥见同样面色惶惶、低头拭泪的薛姨妈。
他心头本就窝着火,见状更是不耐,冷声道:
“你也在这里作什么态?莫非王家还缺了你一口茶饭,住不得你了
“
言语间的疏离,毫不遮掩。
薛姨妈被他这话刺得身子一颤,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掉,却不敢辩驳,只捏着帕子掩面啜泣。
王子腾冷哼一声,目光掠过她,落在身后垂首静立的宝钗身上时,却微微一顿。
但见这外甥女低眉顺眼地立在那里,看似与寻常闺秀无异,可那过于沉静的气度,竟让他这宦海浮沉多年的人都不由暗惊。
他嘴唇微动,终是咽下话语,只深深看了宝钗一眼,便催促婆子速速带着王夫人离去。
王夫人被半扶半拽地带走,荣庆堂内顿时鸦雀无声。
贾母疲惫地摆摆手,众人皆默默散去。
贾政面如死灰,独自立在原地望着王夫人离去的方向,终究长叹一声,转身往书房去了。
宝玉见母亲被带走,初时惶惶,可见黛玉、探春等姊妹都瞧着他,那点不安反倒散了,只觉耳根清净,正要凑到姊妹堆里说话,却被探春一个冷眼止住,让汕地低下头。
下人们更是摒息凝神,手脚麻利地收拾着,不敢出声。
王子腾沉着脸示意薛姨妈跟上。
薛姨妈不敢违逆,只得拉着宝钗,默默跟着往梨香院去。
才进院门,就听见里头鸡飞狗跳的动静。
只见薛蟠正追着一个鬓发散乱的小丫头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:
“小蹄子,爷看你往哪儿躲!
“
那丫头吓得面无人色,哭喊着闪躲。
“混帐东西!
“
王子腾见状勃然大怒:
”青天白日,成何体统!
薛蟠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,回头见是王子腾,虽也有些发怵,但他浑惯了,倒不象旁人那般惧怕,只是讪讪地停了手,挠着头叫了一声:
”舅舅,您怎么来了?“
王子腾懒得与他罗嗦,直接令道:“速速收拾行李,随我回王府!
“不去不去!
”
薛蟠脑袋摇得似拨浪鼓:
“外甥在金陵自在惯了,受不得您府上那些规矩!再说贾府多热闹
“6
王子腾眉峰一竖正要发作,薛蟠却贼兮兮凑上前,压低声音道:
“舅舅莫急,听外甥细说。我知道因着我的事,妹妹选才人的前程怕是
“
他嘿嘿一笑,话锋一转:
“可眼下不正有桩更好的姻缘?史家那个头前儿个被吓跑了,可见是个没见识的。妹妹这般端庄稳重,才是亲上加亲的正理!
”
他说得眉飞色舞,王子腾初听只觉荒谬,可看着薛蟠这副蠢相,再想起方才宝钗那惊鸿一瞥的气度,以及贾府如今的局势,心下不由一动。
细想来,这话虽粗鄙,其中关窍却未必不可行。
他眼神几变,再看向始终垂首不语、姿态得体的宝钗时,目光已深了许多。
这外甥女,只怕比他想的还要不简单。
北凉王府别院门前,几个亲兵正提着水桶冲刷青石板,血色混着污水蜿蜒流淌。
徐骁站在阶上,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并不存在的血污,目光落在渐渐淡去的血渍上。
“真当我徐骁是好说话的。
他忽然轻笑一声,象是自语,又象是说给身后肃立的亲兵听:
“张巨鹿在朝堂上与我为难,为的是削藩,为的是这天下。北凉的粮草军需,他可从未克扣过半分。没有私心,我敬他三分。
”
水声哗哗,冲刷着昨夜的血腥。
他负手踱下台阶,靴底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。
“祁嘉节
“
徐骁顿了顿,语气平淡:
”我没听过这号人物,既然人都死了,更不值得计较。
他停在那一滩将净未净的水渍前,声音陡然转冷:
“至于贾家那个小孩子犯了错,自然该由大人来担着。
”
身后亲兵摒息垂首,只听北凉王淡淡道:
“一个没有实权的一等将军,杀了也就杀了。离阳不敢拿我怎样,我是不愿北凉乱,可敢赌我徐骁若在太安城掉一根汗毛,三十万北凉铁骑会不会转头投向北莽?
“
话音落下,满院只闻水声。
徐骁转身,对亲兵统领吩咐:
“去寻个收敛尸首的,拼凑齐整了,给荣国府送去。
他略一沉吟,又道:
“再去张首辅府上,把前日送去的棺材要回来这上好的棺材,也算还了当年代善公战场上的提携之恩。
“
至于关于那斩向知道儿子的一剑,有剑神在,担心什么。
张府书房内,烛火通明。
张巨鹿正批阅着各地呈上的奏章,闻得管家来报,言北凉王府派人来取昨日送来的那口棺材,他握笔的手未有半分停顿,只眼皮微抬,声音平稳无波:
“谁死了?”
管家躬身回道:
“荣国府一等将军—”
张巨鹿笔下不停,朱砂小楷在奏疏上勾画如常,淡淡道:
“告诉他,那副棺木,昨夜已送去给他儿子用了。“
——
他语气平淡得象是在说今日的晚膳菜式,却让躬身侍立的管家脊背一寒。
”去库房支银子,另买一副上好的,让他们带走。“
张巨鹿吩咐完,便不再言语,继续埋首于案牌之中。
管家应声退下,轻轻掩上房门。
书房内重归寂静,只馀烛火偶尔啪作响。
张巨鹿缓缓搁下笔,身子向后靠进太师椅中,双目微阖,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。
徐骁杀人,不稀奇。
稀奇的是杀的这人。
贾赦。
这位荣国府袭爵的一等将军,张巨鹿自然是知道的。
或者说,京城里真正掌权的人,谁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?
好色、贪婪、昏聩,偏偏又自以为是。
在张巨鹿这等人物眼中,贾赦是真蠢还是装蠢,并无区别,都是不堪大用的朽木。
徐骁岂会无缘无故,亲自对这么一块朽木下手?
还特意派人来要回棺材,这其中意味,颇堪玩味。
“杀给朝廷看的—还是是杀给旧勋看的—”
张巨鹿喃喃自语,眼中精光渐聚:
“是杀给—某个人看的。是被人逼得,不得不杀—“
他心思电转,将京中勋贵子弟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。
北静王水溶?
他地位超然,已无进取之心,且与贾家素来亲厚,不会行此驱虎吞狼的险招。
其他几家公侯的后人,多是纨绔,或有几个稍显精明的,却也绝无此等魄力与手段,能让徐骁甘愿当这把“刀”。
忽地,一个近来频繁出现在各方情报中的名字,跃入他的脑海。
贾淡。
借剑祁嘉节,整顿家宅,手段酷烈。
如今更是—引徐骁亲自出手,替他清理了自家大伯?
张巨鹿叩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,缓缓睁开双眼,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。
若真是此子—那这看似荒唐的杀人事件背后,藏着的心思可就深了。
这是在借徐骁的刀,斩断贾家内部的腐朽枝蔓?
还是在试探北凉与朝廷的底线?
或者—另有图谋?
“呵—”
良久,张巨鹿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,似是自语,又似是叹息:
”贾代善—你贾家,倒是真出了个人物。“
他重新提起笔,目光落回奏章之上,仿佛方才的一切思量都未曾发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