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琰方踏出荣禧堂,檐下阴影里便急急迎上一人,不是薛蟠又是哪个?
“哎哟我的好兄弟!可算候着你了!
薛蟠一张圆脸上堆满热切,带着几分未散的酒意,伸手就要来揽贾淡的肩头,那熟稔劲儿倒象是多年知交。
贾琰身形微侧,青衫轻拂,已不着痕迹地避开去,只留薛蟠一双手悬在半空,脸上好生没趣。
“琰、琰兄弟”
薛蟠搓着手讪讪道:“你可千万别多心!哥哥我我可不是那等有断袖之癖的腌攒人!平日里多少粉头小倌想往爷身上贴,爷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!爷我我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,最爱的便是那知情识趣的美人儿”
他越是分说,越是词不达意,言语间尽是粗鄙。
贾琰眉头微蹙,打断他的胡言:“薛大哥在此相候,有何见教?”
薛蟠见他肯搭话,如蒙大赦,忙凑近些压低声音:“是这么回事!方才环哥儿竟跑去寻了我家妹妹,说是琰兄弟吩咐的,要请她帮着理帐、清点那些个物件儿!”
提及宝钗,他顿时眉飞色舞,挺起胸膛:“嘿!要说环哥儿这事办得明白!找我妹妹算是找对人了!不是我薛蟠夸口,我家妹妹那可是沉鸭落鸟、闭门秀花!更难得的是那份见识才干,持家理财,那是一等一的好手!真真是真是那个巾帼不让须眉,女中诸葛再世!”
他搜肠刮肚地搬弄着半懂不懂的成语,将宝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。
贾琰只静静听着,并不接话。
薛蟠见他神色淡然,心里没底,忙又拍着胸脯正色道:“好兄弟!我知道你是有大造化的!府上那些帐目产业,锁碎得很,何须劳动你亲自费神?我们薛家是做什么的?皇商!专替宫里采办经营的!我薛蟠当家这些年,什么门道、什么堂口不熟?三教九流,南北商路,就没有我们薛家不通的!你若信得过我,这些事儿,包在哥哥身上!”
贾淡目光在他那张满是讨好却难掩虚浮的脸上停留片刻。
薛蟠这人,纨绔无能是真,但这皇商的名头和遍布各地的商路,倒也不是虚的。
他自然不信这薛大傻子有什么真才实学,但薛家这条线,眼下确实堪用。
“薛大哥有心了。
,贾琰缓缓开口,声调依旧平淡:“眼下倒真有一事,需借重府上的门路。
薛蟠眼睛一亮,忙不迭应道:“兄弟你尽管吩咐!上刀山下油锅,我薛蟠要是皱一皱眉头,就不是个好的!”
“倒不必如此。”
贾琰淡淡道:“府中近日清出些东西,珠宝首饰,古玩玉器,还有几处不甚紧要的铺面、田庄。堆着也是无用,需得尽快变现,换成银钱或易于储运的物资。
他目光扫过薛蟠:“薛家既是皇商,门路广,做这些应当比旁人便宜、稳妥些。可能办妥?”
薛蟠一听是这等“销赃“变现的买卖,顿时把胸脯拍得山响,满面红光:“能!太能了!兄弟你就放心交给我!别的不敢说,这等事儿,我们薛家最是在行!
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,价钱绝对公道,断不会让你吃了亏去!你瞧好儿吧!”
贾琰微微颔首:“既如此,具体事宜明日再与薛大哥细谈。所得款项,薛家可抽一成作为酬劳。”
“明白!明白!那一成利我们薛家也不要,咱兄弟间办事,说这个就生分了!”
贾琰却摆了摆手:“规矩就是规矩。一成利,是你们应得的。”
说罢,不再多言,对他微微颔首,便转身踏着月色,径直往听竹苑去了。
薛蟠站在原地,望着那青衫背影没入夜色,长长舒了口气,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,随即又得意起来,自觉又办成了一件大事颠颠地也回去找他母亲和妹妹报信去了。
梨香院东厢房内,烛火融融。
薛宝钗端坐在炕桌旁,正与母亲细说今日帮着贾环、迎春统算帐目之事。
“——单是现银并金银锞子,粗粗算来便有七八万之数。那些首饰头面,赤金点翠,白玉翡翠,件件都是上等货色,估价怕是不下十万。这还没算上那些田庄、铺面,以及这些年被他们暗中贪墨花用去的开销——”
宝钗声音平和,条理清淅,但便是这般冷静的叙述,也让薛姨妈听得心惊肉跳。
“阿弥陀佛!”
薛姨妈拍着胸口,脸色发白:“这些杀才!竟敢——竟敢贪墨下这许多!这要是搁在寻常人家,几辈子也挣不来这些银钱!”
正说着,门帘一掀,薛蟠带着一身微凉的夜气走了进来,脸上还带着几分与贾淡搭上话的得意。
听母亲和妹妹正说查帐的事,他眼睛一亮,他灌了口热茶,便迫不及待地开口:“妈妈,妹妹!依我看,咱们家那些个刁奴,也该请淡哥儿这般手段来整治整治!二叔这些年当家,面上勤恳,背地里还指不定——”
“哥哥慎言!”
宝钗轻轻打断他,声音温婉却带着清醒:“家中事务多赖二叔奔走操持,纵有些许疏漏,也是人之常情。二叔勤勉克己,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我们若请外姓之人来清查自家旧仆,一则寒了二叔与老家人的心,二则传扬出去,于我们家声有碍,倒显得我们刻薄寡恩,不能容人了。”
她顿了顿,眼波清明:“再者,琰兄弟如今自身事务繁杂,我们岂能再以此等琐事相扰?”
薛蟠听着妹妹这番有条不紊、情理兼备的话,越听越是觉得在理,再看宝钗那端庄持重的模样,心中竟生出一种“吾家有妹初长成”的奇异满足感,眼神不由都直了。
薛姨妈一转头,恰看见薛蟠盯着宝钗那副目不转睛的模样,顿时火冒三丈,顺手抄起炕几上的一个锦缎靠枕就砸了过去:“作死的孽障!你那般眼神盯着你妹妹作甚!还有没有点规矩体统了!”
薛蟠被砸得一懵,慌忙跳开,又是委屈又是着急地分辩:“妈妈!您这想到哪里去了!我——我是觉得妹妹见识高明,心里高兴!绝无半点龌龊心思!妹妹,你可千万别误会!”
他忙转向宝钗,陪着笑脸:“好妹妹,你别生气,哥哥绝无歹意!”
说着,他话锋一转,脸上又堆起那副贱兮兮的笑容,凑近些压低声音问道:“妹妹,今日——今日我与舅舅说的那些话,你可都——听见了?”
宝钗修习家传的武经,耳聪目明远超常人,自然将王子腾与薛蟠那番关于贾淡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。
此刻见兄长问起,饶是她素来沉稳,面上也不由自主地飞起两抹红霞,一直染到耳根,她垂下眼睫,并不答话,只伸手去拨那烛花。
薛姨妈见状,疑惑地问道:“什么话?我今日被你姨母家的事吓得魂不附体,哪里还顾得上听你们爷们儿在外头嘀咕?”
薛蟠见母亲不知,宝钗又是这般情状,心下更觉有戏,也不再藏着掖着,嘿嘿笑道:“妈妈,您觉得——琰兄弟,如何?”
薛姨妈心里对贾淡是有些发怵的,觉得那孩子手段太过酷烈,心性难测,但当着儿女的面,也不好直说,只含糊道:“自然是——极好的孩子,有本事。”
薛蟠一听,更来劲了,又追问:“那——妹妹呢?您觉得妹妹配他如何?”
薛姨妈哪还不懂儿子的意思?
她心中其实早有此念。
当初薛蟠受了那般羞辱和伤势,她们母女二人仍劝他留在贾府,除了依附亲戚、避祸躲灾的考量外,各自也存着些心思。
宝钗的心思深藏不露,薛姨妈却是一门心思想着亲上加亲。
因贾淡的原因,这些日子她与王夫人坐在一处,除了互相倾诉委屈,早已暗中吩咐心腹下人,开始散布“金玉良缘”的风声。
“可是——”
薛姨妈面露难色,尤豫道:“我与你姨母已经——已经让人在传那&039;金玉”的话头了——”
宝钗听到“金玉良缘”四字从母亲口中说出,面色倏地一白,指尖微微蜷缩。
薛蟠一听就急了,他虽素日孝顺,此刻却忍不住提高了嗓门:“可是什么?妈!糊涂啊!姨母如今自身难保,都被逼回王家去了!那宝玉是个什么货色?整日在内帏厮混,脂粉堆里长大的,能有什么能为?如何能与淡哥儿相比?您儿子我好不容易说动了舅舅,今日又舍下脸面去巴结淡哥儿,为的是什么?不就是看准了他前程远大,妹妹若跟了他,才是真正的良缘!”
薛姨妈听说连兄长王子腾都有意促成此事,心中天平顿时倾斜。
再细想贾淡如今在府中的权势,听闻圣心默许,更兼那深不可测的手段比起只知在内帷厮混的宝玉,确实更堪托付。
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前些时日暗中推动“金玉良缘“之举,此刻倒显得孟浪又短视了,不由得有些懊悔。
薛蟠见母亲神色变幻,知道她已被说动,更是摆出当家人的架势:“妈,往后家里这些大事,您就别管了,交给儿子来操持!的糊涂话,千万莫要再提了!以后妹妹的事,自有我和舅舅操心!”
薛姨妈被儿子这般顶撞,又是当着女儿的面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想要斥责,却又被薛蟠那句“舅舅的意思“堵了回去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,只觉心口发闷,颓然靠回了引枕上。
烛影摇曳,映照着薛宝钗姣好的侧脸。
她始终垂眸静坐,此刻却缓缓抬眼,眸光在灯下流转如秋水,轻声道:“琰者,藏圭角之锋,亦美玉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