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鸢刚听完那句远超他预料的话,便又听见药师愿语气复杂地道了一句:“天子之威,在十步以外,千里之内。可布衣一怒,便能血溅金銮,天下缟素!”
“所以仙长,我这一辈子,最害怕的时候,从不是被高欢玩弄于股掌、摆布在龙椅之上的那些日子。”
药师愿转身指向金銮殿中那张龙椅,一字一句道:“而是我亲手打死高欢,真正坐上天子之位的那一刻!”
那时他最怕的,是自己终会变成另一个高欢。
未杀高欢时,他清楚自己尚有利用价值。即便高欢动了换人的心思,至少两三年内,他能保得住性命,仍有时间暗中谋划。
可高欢一死,旧秩序彻底崩塌,他这个从幕后走到台前的傀儡天子,便成了天下所有虎狼紧盯的目标一那一刻,他才是真的怕到了骨子里。
那些日子,他终日战战兢兢,满心徨恐。
每次入睡,都会梦见自己和高欢换了位置:本该是他亲手锤杀了高欢,可梦里却变成了高欢反手将他打死。
“高欢的权力,其实比我这个正经的皇帝要大得多。”药师愿突然苦笑一声“朝堂里的人、宫里的侍卫,所有人都要看他脸色的行事。”
“想来他是早看出自己接手的这天下撑不了多久,便只顾着自己痛快,今天看那个人不顺眼,都不用等到明天就能把人满门抄斩,全然不顾后果。甚至若有哪个藩王敢顶撞他,他都敢立刻调兵讨伐,真的是半分顾忌都没有。”
权臣的权势竟能压过正统天子,听起来显得荒唐,却是铁一般的事实。
他身为天子,要顾着正统名分、仁德名声,还要顾忌君父体面,更得在藩王与朝臣间费力平衡,如此境况之下,他哪怕恨一个人恨到牙根发痒,也只能硬生生忍着。
可高欢不必。高欢要杀便杀,要罚便罚,从前满朝文武见了他,全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;如今换了他这个真天子,朝臣们反倒敢借着所谓“正道”的由头讨价还价。
所以高欢在时,天下虽乱作一团、举国不宁,却没人敢说,高欢的权力比他这个“真天子”弱半分。
说到底,世事大抵是有得有失一高欢得了独断专行的痛快,却丢了天下安稳,这般光景本就长久不了。
而他,虽坐拥高欢不得之长久,却被层层顾虑捆住手脚,终究没法像高欢那样随心所欲。
可即便真学了高欢,又能如何?难不成要落得和高欢一样的下场,把自己的脑袋也赔进去?
说到此处,药师愿眼神骤然一变,无比认真地看向杜鸢:“所以,仙长,那日我见高澄如天人降世般杀来,我至今记得,当时心头满是无法言说的激动!”
“起初我以为,那是欣喜天下人终究没负我。可直到如今才惊觉,我更惊喜的是原来天子真能是天子,而非一个厚着脸皮冠以此名的凡夫俗子!“”
“那一刻,我自认是天命加身的雄主,心里想着,即便今日落幕,也该给药师家留个体面收场。可现在想来,我怕那时根本就觉得,自己死不了吧?”
“后来的事也确实如此,他高澄有一口仙剑,我药师愿,亦有一口!”
药师愿低头看着手中两口仙剑,尤其是那柄鼎剑,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感慨:“这口仙剑凭空飞来时,我是真觉得天下尽在掌握,更以为自己能超越古今所有君王。”
少年君王的传奇,加之大难临头的仙迹,随便一个都能叫人自觉天命加身,更何况他药师愿是二者兼得?
他轻轻放下仙剑,惭愧笑道:“可没过多久,高澄就给了我当头一棒,打得我几乎失神!”
“若不是他高澄绝非小人,而是真君子、真国士,我啊,怕是早就成了第二个高欢”!”
药师愿重新抬起两口仙剑,抬手将它们横在杜鸢面前。
毫无留念,又万分认真道:“所以仙长您问我,从这两口仙剑里看出了什么。我只能说,我看到的只有“权力”,那种无可撼动的权力”!”
“因此,还请仙长,收走这等神兵!”
这话出口,连杜鸢都愣了一瞬:“你要我收走这两口仙剑?”
一个向来怕极了布衣之怒的天子,竟要主动送走能帮他摆脱这份恐惧的最大依仗?
药师愿颔首笑道:“是!”
“这是为何?你可知道这两口剑对你意味着什么?”
短暂的错愕之后,杜鸢赞叹无比的对着药师愿如此开口。
“自然知道。但正因为知道,我才要求您收走此等神兵!”
药师愿在短暂的迟疑后,又补了几句,叫杜鸢异彩连连的话:“无法撼动的权力,绝对不能出现在君王的身上。那会让君王失德,天下失仁。最终民不聊生,国将不国!”
“君王,只有拥有恐惧,知晓自己的位置绝非不可撼动,明白天下百姓于他,是水能载舟,亦能复舟!他才会始终记得一个不可轻慢百姓”!”
“所以,我不能持有这般神兵利器。神仙的兵刃还是还给神仙的好!”
药师愿的声音十分平淡,却又道破了他一生所见。
杜鸢满意点头后,又问了一句:“那你可知,如今天下异象频发,没有这等利器镇国,你要如何自处?”
药师愿双手捧着鼎剑和仁剑,继而双膝跪地,以大礼面朝杜鸢拜道:“因此,我想拜仙长为监国!您是真正的仙人,凡俗争夺的一切于您而言不过蝇苟。长生久视的您不会被所谓权位蒙眼。”
“您来监国,天下自然咸服!”
听到这里,杜鸢都有点感慨的看向了药师愿,高澄和他,确乎般配”。
高澄困于时代和见闻,但却另辟蹊径的想出了类似哲人王”的解法。
药师愿同样困于时代和见闻,也同样另辟蹊径的想到了近似三贤者”的监管机制。
“你和高澄倒是挺象。”
听见这句话后,不等药师愿反应,便又听见杜鸢道了一句:“我只是个过客,没法如你所愿的。”
异乡人终究只是异乡人,异乡也永远都是异乡。
药师愿长叹一声,随之放下手中两口仙剑道:“仙长,当真不能答应吗?”
杜鸢若是不答应,那他就还需要这两口仙剑的力量,去维持这个国家的难得太平。
杜鸢依旧轻轻摇头。
“是我孟浪了!”药师愿无奈长叹。
他看出了这俩口剑带来的可怕”,想要向仙人求解,可不曾想,仙人也不是他所想的解法。
可马上,他便又见杜鸢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道:“不过,我可以给你另一个解法!”
药师愿双眼一亮:“还请仙长明示啊!”
杜鸢伸手握住了这两口顶顶大名的仙剑。
入手的刹那,两口仙剑都在疯狂震颤,似乎下一刻就会显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来。
这是药师愿和高澄都没见过的事情。
只是赶在那之前,随着杜鸢腰间老剑条不知是随着身形而动还是什么的晃了晃后,便什么都安静了下来。
接过了这俩口自己差点入手的仙剑后,杜鸢对着药师愿笑道:“你可知你如今的想法,多少是发自本心?”
药师愿茫然无比,可随着两口仙剑彻底交在了杜鸢手中,被其握住之后。
他眼中澄澈骤然淡去,瞳孔微缩,骇然之色瞬间漫上眼底。
望着杜鸢手中仙剑,他跟跄着连退数步,声音发紧:“是这两口剑?”
话音未落,他又猛地恍然,失声追问:“是高澄?!”
在药师愿看来,高澄此人,某种意义上堪称古今罕见的无君无父之辈,再难找出第二个来。
他的眼里,没有他们这些大人”多少空位的。
杜鸢缓缓点头,语气平静:“对,这便是他为天下寻出的解法。”
话音落下,他迎着药师愿满眼的错愕,又补了一句:“不过你能说出这话,已是难得至极。”
一个皇帝能有此觉悟,本就不易到了近乎天方夜谭一虽非全然出自本心,可世人又怎能苛求太多?
仁剑虽能叫人向仁,可药师愿才握持多久?哪能立刻全然改变?
反应过来的药师愿满脸惭愧,拱手躬身:“仙长谬赞了。先前我或许还能有此想法,如今却万万做不到了!”
他现在不仅奇怪此前所想,甚至还对此万分惊恐,因为那段记忆和感受明明白白的落在心头,可却全然不是自己会做的。
杜鸢轻轻摇头,打断他的话:“哎,我说的便是哪怕如此”,也已难得至极。毕竟,这鼎剑与仁剑,你才拿了多久?”
说到底,鼎剑与仁剑终究是仙剑,而非人屠那样能扭曲心性的魔剑,一旦握持,就会让人瞬间性情大变。
药师愿略显无措的立在了原地,没了仁剑和鼎剑带来的那种至圣”,他面对一位天上仙人,真的是不知怎么办了。
既有恐慌不安,又有颇为自得。
且更在试着让自己强作镇定,但无论如何,都回不到此前那种样子了。
杜鸢则是接过了话头道:“我不是说了,我还有另一个解法吗?”
药师愿略有不安的问道:“还请问仙长的意思究竟是什么?”
杜鸢指了指手中的鼎剑和仁剑道:“还是这两口剑!”
药师愿面色微微一变,会潜移默化改变人性的神兵,过于可怕了。
好在杜鸢马上又补道:“不过你放心,不会还是如之前一样,叫你那般拿着去!”
药师愿的脸色这才是好看了不少,随之虚心拱手道:“仙长快莫要卖关子了,还请示明啊!”
杜鸢笑道:“简单,简单!”
杜鸢说罢,便抬手朝着药师愿头顶一抓,下一刻,整个京都连同药师愿在内的所有人,都是听见了一声清脆龙吟。
这也让正在酒肆之中饮茶的邹子略微停顿的放下了手中茶盏,继而道了一句:“大手笔啊!”
另一边的药师愿则是看着杜鸢在那两口仙剑剑身之上,以指为笔,龙飞凤舞。
只见杜鸢指尖先凝起一点金芒,触到剑身的刹那,金芒骤然炸开,化作无数细碎流光在剑身游走不停。
每一笔落下,剑身上都飞快浮现出一个个道劲大字,只是字显的太快,他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。
只知道每一个字亮起时,竟有祥云从中溢出!
端的是神仙手段!
“我帮你封住这两口重器,免得气韵倒逼,让人非人,又帮你开一蹊径,叫你可以挥洒神兵之威,以镇宵小!”
这句话才出来,药师愿的呼吸都忍不住粗重了一二。
若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,那这两口神兵,可就价值难以估量了!
此前的药师愿会忧虑君王因此失德,如今的药师愿则是自信自己可以把持心性。
但不等他开心多久,便听见杜鸢又道一句:“可我也下了禁制,你若是失德于民,这两口剑啊,就会自行破开封印!”
药师愿心头顿时一颤,不等他想好退路,又听见杜鸢道了一句:“再就是,你若束之高阁,也可,但这俩口剑和天下龙脉相绑,你便是藏起来不用,也无用。天下大乱之时,它们会自行择主!”
药师愿彻底变色,不过很快,便又自嘲一笑,随之坦然接受,并躬身拜道:“愿,拜谢仙长大恩!”
随着杜鸢的最后一笔落下,杜鸢便是将其托举在药师愿身前道:“这终究是给你在头顶悬了一柄剑,以时刻督促于你,常人定然难以忍受。
所以,你要接的话,可得想好了!”
药师愿在短暂的迟疑后,还是郑重接过道:“仙长,能得如此,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,这都不要,未免太过不知足了!
”
见药师愿真的接下,杜鸢方才是叮嘱他道:“你也不必过于忧虑,做的对与不对,其实,你心中有一杆秤,天下百姓的心中也有一杆秤!”
“不必强求于心,只要无愧于民,便足够了!”
杜鸢不会强求圣人,只要无愧这个身份和百姓,便已经是足够至极了!
至于怎么落实,呵呵,只要他们都信了去不就可以了吗?
自己的演出如此之够,再加之那些文人墨客和春秋笔法,必然会越来越神话此刻。
如此自然更加无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