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三河的风在清明时节总带着刺骨的料峭,裹挟着河面蒸腾的湿冷水汽,狠狠拍打着岸边光秃秃的柳枝。
枝条在风中痉挛般抖动,像垂死挣扎的手臂,与岸边那几个沉默伫立的黑色剪影融为一体。
洪泽湖上游融冰的寒气,顺着河道无声地蔓延开来,浸透了鞋底,渗入骨髓。
楚河生蹲在河沿坚硬的冻土上,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,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冰冷的泥屑。
他手里攥着的那沓粗糙黄纸,被河风撕扯得哗哗作响,像是在焦急地催促他快些点燃这沟通阴阳的信物。
五年了,整整五年,每次双脚踏上这片浸透了记忆与痛苦的河岸,耳边总是不由自主地灌满当年的喧嚣——那绝不是普通的风声。
里面分明裹挟着方明亮最后时刻撕心裂肺的呼喊,夹杂着木船被无情撕裂的刺耳脆响,还有他自己呛水时,喉咙深处那火烧火燎、令人窒息的剧痛。
“明亮,哥来看你了。”他哑着嗓子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。
他笨拙地撕开黄纸,打火机跳动的火苗在冷风中挣扎了数次才终于舔舐上纸角。
橘红色的光焰升腾起来,瞬间吞噬了粗糙的纸页,在他年轻却已刻上几道浅纹的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光影。
他今年二十九了,在都梁县农行当会计,那几道纹路是算盘珠子和账本熬出来的印记。
同事们总半真半假地打趣他“眼光高到天上去了”,说银行里多少水灵的姑娘他都不抬眼瞧瞧。
只有楚河生自己知道,不是眼光高,是心里那座小小的城池,四年前就被一个笑容彻底攻陷了——一张泛黄的《中国农垦报》上。
一个扎着两条粗实麻花辫的姑娘,英气勃勃地坐在高大的拖拉机驾驶座上,那笑容的灿烂劲儿,仿佛能把东北最厚重的积雪都融化掉。
那是1965年春天,在东辛农场那间弥漫着汗味和烟草气息的集体宿舍里。
方明亮带着点炫耀,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这张从虞玉兰家带来的报纸,指着上面那个飒爽的身影说:
“河生哥,瞅瞅!咱江苏出去的闺女,在北大荒开上‘铁牛’了!带劲不?”
报纸的边角早已磨得卷曲发毛,在姬忠兰那张充满力量的驾驶照旁边,还有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的姑娘,眉眼弯弯,带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鲜活气。
方明亮嘿嘿一笑:“那是她妹子,姬忠云,也在东北,跟着她姐开荒呢,听说性子泼辣,跟咱农场的小子掰腕子都不怵!”
楚河生当时没吭声,只是默默把那张报纸往自己这边挪了又挪。
他在东辛农场做社教队员几个月来,见到了不经少风吹日晒、弯腰劳作的姑娘,却从未见过这样的——姬忠兰掌控着巨大方向盘的神态。
仿佛整个天地的重量都压不垮她的脊梁,浑身散发着一种“敢叫日月换新天”的磅礴气势。
而旁边的姬忠云,拎着沉甸甸的工具箱,眼神清亮锐利,像草原上盯紧了目标的鹰雏,那里面跳动着一种永不服输的生命火焰。
那天夜里,他把这张承载着遥远身影的报纸偷偷压在了自己枕头底下。
后来,方明亮牺牲在冰冷的南三河里,这张报纸便成了他心底最沉重也最温暖的念想,无数次在孤寂的夜晚被他摩挲得更加柔软。
河风突然毫无征兆地转了向,裹挟着燃烧的纸灰,打着旋儿朝对岸灰蒙蒙的芦苇荡飘去。
楚河生下意识抬手抹了把被烟灰熏得酸涩的眼睛,模糊的视野里,河堤上方那条灰黄的土路上,缓缓移来三个人影。
中间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太,满头银丝被风吹得凌乱,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,脚步蹒跚。
旁边跟着个半大小子,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军绿色书包,瘦瘦的身板被沉重的书包压得微微前倾。
走在最边上的女人,穿着同样洗得发白、肘部打着补丁的劳动布褂子,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,却身姿挺直如河边修长的芦苇,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。
那女人似乎感觉到了这边注视的目光,抬起头,一阵风恰好掠过,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吹拂开来,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如深潭、此刻却映着河面微光的眼睛。
楚河生的心骤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,又猛地松开,血液轰然冲上头顶,手里的打火机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冰冷的冻土上——是她!
姬忠云!比报纸照片上清瘦了许多。
眼睑下带着掩不住的青黑,是长久辛劳的印记,眼角也悄悄爬上了几道浅细的纹路。
可那眉眼间的轮廓,那在凛冽河风中依然挺立的不卑不亢的神韵,与他心中反复描摹了四年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叠了!
时间的河流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倒流。
“是……是楚同志?”
老太太先开了口,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,像秋风里抖动的枯叶。
她是虞玉兰,枯瘦的手里也拎着个旧竹篮,里面放着黄纸和一小捆细细的黄香。
1965年方明亮住在她家那会儿,她见过楚河生一次,印象里是个话不多、斯斯文文的年轻人,跟着方明亮来借过镰刀,还顺手帮她修好了吱呀乱响的院门。
楚河生像被惊醒般猛地站起身,膝盖骨发出轻微的脆响。
他慌忙拍打着沾在藏蓝色裤子上的泥土:
“虞大娘,是我,楚河生。”
他喉咙发紧,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,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姬忠云。
她也正看着他,那双沉静的眼睛里,惊讶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涟漪,更深层处,则是一种含蓄的、带着审视意味的打量,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什么。
“永海,快,叫楚叔叔。”虞玉兰轻轻推了推身边半低着头、有些局促的孙子。
姬永海抬起稚嫩的脸,怯生生地喊了声“楚叔叔”。
一双眼睛却好奇地黏在楚河生手里那叠尚未燃尽的黄纸上——他模模糊糊记得那个叫方明亮的叔叔。
那个会变戏法似的掏出水果糖塞给他、会用温暖的大手包着他的小手教他写“人”“口”“手”的工作队叔叔,就是消失在眼前这条翻滚着黄汤的、看似平静的河水里的。
“忠云,”虞玉兰转过身,枯瘦却温热的手拉住女儿有些粗糙的手腕,轻轻往楚河生面前带了带,“这就是明亮同志常提起的那个好战友,楚河生同志。
当年要不是他和明亮一起……”后面的话被骤然涌上的哽咽堵在了喉咙里,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,她抬起袖子,用力擦了擦瞬间湿润的眼角。
姬忠云像是被母亲的动作牵引着,向前微微迈了半步,伸出了手。
那是一双与楚河生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手,骨节略粗,掌心覆盖着一层厚实发黄的硬茧,手背上还有几道被机油染黑的细小划痕,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,无声诉说着常年与钢铁和油污搏斗的艰辛。
“楚同志,”她的声音清亮,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,穿透呼呼的风声,“谢谢你还记得明亮同志。”
楚河生赶忙伸出手去握住,那掌心的粗糙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,瞬间窜过他的手臂,直抵心脏,让他的心跳骤然停摆了一拍。
“应该的,”他像被烫到般迅速松开手,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小半步,仿佛要拉开一点安全距离,掩饰那瞬间的失态。
“我和明亮……是战友,更是兄弟。”
他把“兄弟”两个字咬得很重,像是在强调某种不容置疑的情谊,也像是在给自己慌乱的心一个锚定的理由。
四个人并肩站在冰冷的河沿上,沉默地将手中的纸钱投入那堆跳跃的橘色火焰中。
寒风依旧凛冽,卷着纸灰打着诡异的旋儿,如同无数黑色的幽灵蝴蝶,挣扎着向铅灰色的天空飞去。
虞玉兰絮絮地念叨着往事,声音时高时低,像一首没有调子的挽歌:
说方明亮住在家里的那五个月,如何抢着挑满水缸、劈好过冬的柴火。
说他翻看《中国农垦报》上姬忠兰照片时,眼神里如何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憧憬光芒。
姬忠云偶尔低声应和一两句,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,嘴角挂着一丝极淡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。